那一天祁驼子的心里乱糟糟的,办完事回到家中,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。弟弟祁老二来给他家里送炭墼,见了他这副模样,便问出了什么事。他摇摇头,说没什么,让弟弟不必担心。祁老二很少见哥哥这么心烦意乱,知道不是什么小事,但也没再多问,只是离开之时留了句话,说不管遇到什么事,只要咱兄弟有良心,不做坏事,不去害人就行。做人要有良心,弟弟这话很是触动祁驼子。他最终选择为宋巩东奔西走、查证清白,倒不全是因为弟弟的话,而是因为他自己本就有这么一颗良心,如若不然,他之前也不会在路过玲珑绸缎庄时,选择踏进门去。翌日天刚亮,祁驼子便来到府衙司理狱,向宋巩询问了更多的事,得知了宋巩与妻子相守相伴了二十多年,又得知了宋慈被韩欺负,以及行香子房曾遭行窃等事。尤其是行香子房被窃,让祁驼子心中起疑。宋巩寒窗苦读那么多年,四十多岁才科举中第,就算有心杀害妻子,也不大可能选择在殿试的前一天动手,但若说凶手另有其人,杀害一个初到临安人生地不熟的禹秋兰,其动机何在呢?祁驼子回想起命案现场,衣橱里的东西被翻得很乱,不太像只是为了取走一双鞋子,更像是有意将衣橱翻个底朝天。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猜想,凶手翻找衣橱,倘若不是为了取走鞋子,而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呢?如此一来,凶手杀害禹秋兰的动机便有了,正是为了抢夺这样东西,几天前那窃贼来行香子房,或许也不是为了窃取财物,而是冲着这样东西来的。祁驼子问宋巩手中是不是有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,宋巩回以摇头,此番进京赶考,只带了一些书籍、衣物和钱财,以及一些散碎物件,都是日常所用,并没有什么要紧之物。祁驼子又问禹秋兰是不是有什么贵重东西,宋巩仍是摇头,以他对妻子的了解,妻子若是得到了什么贵重之物,是不会瞒着他的。对祁驼子而言,此时追查真凶倒在其次,最紧要的是证明宋巩的清白,使其出狱与幼子团聚,而后再说追查真凶的事。作为一个仵作行人,他擅长查验尸骨,并不擅长查案,但要证明宋巩的清白其实不难,只需证实宋巩离开琼楼是去见了韩和吴氏,并与对方发生了争执,根本没有时间往返一趟锦绣客舍,其冤屈自然得以洗清。但祁驼子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。他先去求见郭守业,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说了,盼着郭守业能去查证。郭守业却白他一眼,叫他做好分内之事,查案的事就不要管了。他此前认识的郭守业,查起案来还算尽心尽力,可这一回的郭守业,即便知道了宋巩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,却仍无查证之意。祁驼子犹豫再三,决定自己找去韩家,想求见吴氏和韩,看门的仆从却说家主去嘉王府做客了。他大着胆子去到嘉王府,还没表明来意,便遭到王府护卫的驱赶。原来那天是嘉王妃韩淑的生辰,王府前车马盈门,大小官员都携家眷、备厚礼登门道贺,闲杂人等不得靠近。他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,逆着华冠玉服的人流,被驱赶得远远的。但他还是没放弃,又折返回韩家,在附近蹲守了大半日,直到日暮时分,才终于等到韩侂胄一家打道回府。他虽不认识吴氏和韩,但见看门的仆从上前伺候,便知是家主回来了,忙上前询问。韩却说不认识什么宋巩,吴氏也说从没见过宋巩,韩侂胄则是乜他一眼,吩咐虫达将他强行赶走。他吃了个闭门羹,还受了虫达一顿推搡,知道韩家人不近人情,想是与宋巩结怨在先,便不肯为宋巩做证。祁驼子折腾了一日,一无所得不说,还连番受辱。沮丧之余,他忍不住去想,自己就是个小小的仵作,何必要这么劳心费神,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宋巩奔走受累?可那晚他躺在床上,却翻来覆去睡不着,良心总是不安。第二天一早,他还是决定继续查证。他借着整理其他命案检尸格目的机会,去到书吏房,趁书吏上茅房之时,找出禹秋兰一案的案卷,翻看了郭守业填写的检尸格目。依检尸格目所录,禹秋兰是被刺中脖子而死,身上还有两处刺伤,分别位于左上臂和左肩。虽然看过了检尸格目,但祁驼子一想到郭守业对此案的一再敷衍,便始终难以安心。他想亲眼看看禹秋兰的尸体。尸体在郭守业查验完后,早已运往城南义庄停放,没有郭守业的手令,他是无权擅加查验的,甚至连接触一下尸体都不行。他当时已做了大半年的仵作行人,与义庄看守也算熟识了。当天夜里,他带上一些酒菜,去到城南义庄,将看守灌醉后,打着灯笼,找到了停放禹秋兰尸体的棺材。当时他不会想到,自己的后半辈子,都会在这义庄之中度过。查验禹秋兰的尸体时,祁驼子既怕看守醒来,又怕有外人闯入,始终提着心吊着胆,一有些许响动传来,他便吓得停下手里的动作,惊慌地张望声音来处。他不敢耽搁太多时间,于是省去了一大堆验尸步骤,既没有煮热糟醋,也没有点燃苍术皂角避秽,哪怕禹秋兰尸体停放数日之后,已经开始出现一定程度的腐败。他忍着尸臭,从头到脚将尸体验看了一遍,发现尸体全身共有四处伤口,都属于锐器伤,其中有三处伤口只有黄豆大小,包括颈部的那处致命伤,是由尖锐细长的利器扎刺所致,那利器很可能就是那支消失的银簪子。还有一处伤口显得尤为不同,位于尸体的右腹,长约一寸,看起来应是刀伤。祁驼子怕弄错了,还仔细检查了伤口处的肠子,验明肠子断为了好几截——肠子盘藏于腹中,若是刀具类的利器捅入,往往会把肠子割断成几截——这才敢确定是刀伤。这处刀伤很深,同样足以致命,从伤口长仅一寸来看,凶器应该不是长刀和大刀,而是短刀。这一夜祁驼子几乎彻夜无眠,他清清楚楚地记得,郭守业的检尸格目当中,只记录了那三处扎刺伤,并未记录这一处刀伤。他实在难以置信,郭守业身为司理参军,亲自验的尸,亲自填写的检尸格目,居然会出现这么大的疏漏。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疏漏,这么明显的刀伤,只要不是瞎子,必然能清楚地看见,郭守业更有可能是故意隐瞒,故意不加以记录。之前郭守业在他心里的印象,一直是尽心尽力,足够认真负责,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人。若不是他擅自溜进义庄查验尸体,这处如此明显的疏漏,将因为尸体的腐烂,慢慢不被人所知,只留下检尸格目上白纸黑字的记录。有了这处刀伤,禹秋兰遇害的经过就值得推敲了。凶手使用了刀和银簪子作为凶器,但问题是,刀比银簪子更容易抓握和发力,杀伤力也更强,既然凶手已经手持刀具了,为何还要拔下禹秋兰发髻上的银簪子行凶呢?那刀伤位于尸体的右腹部,而银簪子造成的三处扎刺伤都位于尸体的左侧,一在左臂,一在左肩,颈部的那一处同样是从左侧刺入。祁驼子突然冒出了一种猜想,凶手会不会不止一人,而是两个人?这两个人一个用刀,一个用银簪子,联手对禹秋兰行凶,因为两人一个站左,一个站右,所以两种伤口才分别在禹秋兰身子的左右。这样的猜想一冒出来,祁驼子越想越觉得合理。于是就这么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,他睁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,赶去了府衙。他知道找郭守业是没什么用处的,于是直接去了中和堂。他当堂而跪,对着刚起床不久还在打着哈欠的知府大人,具言自己昨晚验尸时的发现,给出了凶手很可能是两个人,动机很可能是谋夺禹秋兰身上的某样贵重之物的推断,又言明宋巩离开琼楼的原因,证明宋巩根本不可能有去锦绣客舍行凶的时间。祁驼子当时跪着禀明这一切后,求知府大人复查真凶,却长时间不见知府大人有反应,膝盖渐渐跪得发疼,便稍稍动了动身子。知府大人忽然冒出一句“本府有让你起来吗”,吓得他急忙跪好。知府大人吩咐差役叫来郭守业,对着郭守业狠狠责骂了一番。这番责骂,令当堂而跪的祁驼子冷汗涔涔,只因知府大人不是责骂郭守业查案懈怠,而是责骂郭守业对下属约束不严,居然让仵作未经许可便擅自查验命案尸体。至于禹秋兰的案子,以及宋巩的清白,知府大人是半个字也不提及。原本在祁驼子的眼中,知府大人还算为民做主,算得上是一位好官,此番却也突然变了一副脸孔,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他不知道禹秋兰的案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,又或是宋巩犯了什么错,以至于一向把“安民济物”挂在口边的知府大人,竟会变得草菅人命。知府大人不认可他验尸的结果,反倒以他擅自查验尸体和验尸出错为由,免了他的仵作之职,罚他去义庄洒扫,还扣了他好几个月的俸钱。原本的义庄看守,那个被他灌醉后让他有机可乘的人,因此事被郭守业臭骂了一顿,就此恨上了他。他被罚洒扫义庄,算是成了这个看守的下属,处处受这看守的冷眼和欺辱,知府大人如此处置,真可谓是“用心良苦”。祁驼子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怯懦怕事之人,如今受了这等重罚,却觉得自己已是破罐子破摔,反倒没那么怕了,心想大不了丢了义庄的活,反正这受气受累的活他也不想干了。他憋了一口气,想证明宋巩的清白,无论如何都要证明,既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,也是为了替自己出这口气。他虽然身在义庄,但禹秋兰的尸体已被郭守业以重新检验为由,运回了府衙长生房,他已没有出入府衙的机会,不可能接触到禹秋兰的尸体,也不可能再与司理狱中的宋巩见面。他洒扫了好几天义庄,苦思冥想,才想到了办法。要证明宋巩的清白,只需证明宋巩当天离开琼楼,是去见了韩和吴氏,而非去了锦绣客舍。韩和吴氏虽然不肯为宋巩做证,但不代表没有其他见证人。此事发生在未时,正值下午,那是大白天,也不是发生在什么偏僻的小巷,而是在新庄桥附近的街上,必定少不了过路的行人。宋巩当街拦下吴氏的轿子,与韩等人接触,并且发生了争执,一定有不少行人看见过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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