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镜笑着摇头,“你客气。”一时又抬腿在那长条凳上坐下,“你读过书?”“只读过几年。”“为什么又不读了?”西坡苦笑,“我们这等人家,若不能科考为官出头,长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。识得几个字,买卖上不做个睁眼瞎就罢了。”池镜握着茶盅却不吃茶,整个坐在这长条凳上也觉得不舒展,时时把腰杆抻一下,“何不去科考?”“当今世道,也不是考上了就能出头的。”池镜点头认同,“是这道理。”赶上玉漏走到门前,听见了几句,看见他那张淡漠的笑脸,知道他嘴上尽管是认同人家的话,心里头未必这样想,多半是事不关己的态度。他这人天性冷漠,将来就是做了官,也未必是那诚心为平头百姓做主的父母官,他做得再好,也无非是为他个人的政绩和名望!她在门前稍作迟疑,微笑着捉裙进去,“听他说三爷在这里避雨,我特地赶来伺候。三爷是从史家出来?怎的下雨还不套车?”她说到“他”时,西坡已起身迎过来,“你怎么也不打伞?”“就这么几步,懒得费事了。”她把两袖的雨水相互弹弹,走到八仙桌前。池镜一只手扶在膝上,向门口半抻起腰背直望着他们双双走过来,见他两个很有点亲密态度,觉得十分碍眼,却维持着笑脸,“出门时谁知道要下雨,就没套车。”玉漏一看他面前的茶盅还是满当当的,茶早凉了,他一口没动。她旋即嗔怪西坡一眼,“三爷从不吃这些茶,你该早去叫我。”说着由袖中摸出纸折的一小包茶来,拆开给两人看看,“这是人家送我爹的翠芽,比不上三爷常吃的,只好请三爷将就一回。”语毕走去搬出茶炉子点上,往外头井里重提了壶水进来,又来收拾桌上的壶和盅。西坡些微仰着面孔睇着她笑笑,“你私自拿你的爹的好茶,就不怕他骂?”玉漏吐了下舌,扭头朝窗户上望望,“我爹这时又不在家,不知谁家做客去了。我背着我娘偷拿的。”说着朝池镜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没敢跟我娘说三爷在这里,依她的性子,要知道三爷在这里,忙不赢就要赶来迎待,怕三爷嫌烦。”那窗户上糊的桐油纸,微风吹得簌簌的,雨斜打在上面,不辞辛劳地终于将它打成了油黄的颜色。外头雨越下越大,池镜心想,是走不成了,像是给绑在椅上的看客,仿佛家中开筵坐席,一双眼睛没处放,也只好放到戏台子上去,就是再心不在焉,耳朵也能听进去些或痴或怨的唱词。他认定玉漏是特地赶来做戏给他看,无非是和他赌气,也许说她爹娘在给她议亲的事也是刻意透漏给他知道。他低着微笑的眉眼,忽然瞅见西坡起身,是墙下的水壶烧开了。玉漏赶上去提,西坡没让,说“烫”,自己提到桌上来,支使玉漏,“去厨房里拿把干净的壶来。”池镜想起头回和玉漏在巷里碰见西坡,他还十分有礼客气地与玉漏招呼,那时他老婆还活着。如今死了老婆,待玉漏的态度也有些变了。他能猜测玉漏是刻意做戏给他看,可是西坡也是么?他是男人他知道,男人最是忘情得快,前头再生死难舍,真到这时候再不舍也能过去,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。趁着玉漏出去,他不由得问:“夫人亡故,往后令公子由谁带?”“眼下暂且是家母带着。”西坡微笑着坐下来,朝门口斜睇厨房一眼,忽然前言不搭后语,“小儿倒很喜欢她,兴许日后肯听她管教。”池镜一口气堵上心头,笑道:“她当家的确能干,我们老太太也时常夸她。”旋即把嘴角略放下来一些,“如此说来,你们两个倒是有意了?”西坡没明说,但意思却比他想的还要明确,“多亏贵府照拂,听她回来说起您家老太太待她很好,还想着替她主张婚事。竟叫她老人家白费心了,改日我一定亲去府上给她老人家磕头谢恩。”原来和玉漏议亲的就是他了,池镜也没表现得惊骇,只把一手抚在膝上撑起腰,“这事可有准了?”西坡照旧笑着点头,“才立了订婚书,眼下正预备着过定礼的事。不过您瞧我们家里,不怕您笑,只好一切从简,何况我还是孝中,说出去也不大好听。”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,前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的男人多得是,急起来什么世俗礼法都顾不上,不告到衙门去,谁和他计较?不过池镜看他不像急在这一时,倒像是等了许多年,眼中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欣慰。说着说着,西坡的语调变得有一份软和的怅然,“说起来也真是好笑,像是平白兜了个圈子,从前的路都白绕远了似的,没承想到头来事情这样简单。”话音才落,自己又改了口,将膝盖上的一片衣料攥了又松,“不过话说回来,倘不是绕这么个圈子,也未必能水到渠成。他爹娘一向瞧不上我,嫌我家里穷。送她往那富贵之乡混几年,回来他们倒看开了。”池镜不由得笑着哼一声,“那不是看开,是再没别的好去处,只好认了。”西坡听他嘲讽也不理论,埋首笑道:“不论他们怎么想,反正终归是肯成全了我们,我还是要谢他们。”池镜冷眼看他,觉得他眼中那欣慰不大像是假装,男人倘或无情,装也装不像。他登时如鲠在喉,想走又没走,倒和他说下去,“你和玉漏姑娘认得很多年了?”胸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根刺不露痕迹地拔除。“自打她七岁搬到这里来就认得了,不过头两年并不怎样说话。”西坡笑着凝起眉,仿佛有一片金色的光照进记忆中去,“是有一回她挨了她娘的打,蹲在院外头那墙根底下哭,哭也不肯放声哭,把脸埋在腿上,两个肩抖着。我走过那里,还当她是在笑,就问她遇到上什么可乐的事了?她生了气,站起来踢了我一下,骂我不会说话,专往她心窝子里戳。她那时不这样瘦弱,踢人也踢得疼。”池镜听得一笑,想到玉漏打他耳光时也没手下留情,此刻是觉得那耳光又扇到他脸上来了。他不能想到玉漏也有那泼辣不讲理的劲头,以为她永远是静柔如水的姿态。西坡也一笑,“隔日再碰见,她又和我致歉,我还很意外,谁知她说着说着,就说到我手上拧的一块熏rou上头。我才明白,原来她是想哄那块rou吃。”“你给了她了?”“给了。”西坡点着点着头,把头垂下去,“那时我家开rou铺,一块rou算不得什么。”隔定须臾,他头又抬起来,“只要我有的,我都情愿给她。”池镜听后第一个念头是想笑,真是个情种。但那笑浮到脸上来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发僵,他拿舌在口腔内顶了下腮,好使那笑可以松懈下来。雨声令空气变得更萧然了,玉漏去厨房找茶壶怎么能找这样久?她是不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听西坡说这些陈年旧事,她算准了他们这些琐碎的过往能刺激到他。这个女人折磨他,她故意折磨他!她尽管和他做戏斗心眼耍手段,但又保留着一部分真实。好像说书人说这故事不全是杜撰,那真实的一点影子更叫人着迷了。西坡又不说了,笑脸变得怅惘,“三爷听这些话,恐怕觉得可笑。可我们这等贫贱之人,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。”池镜横他一眼,居然觉得他是在炫耀,他能拿得出手的比他多得多了。他笑着起身,不耐烦在那凳上坐,身子屈得不自在,只好在屋里闲踱步,行动也不显得拘谨。路过那门前,他朝西边厨房里瞥一眼,看不见玉漏。她还不回来,故意放他在这里受挫。他转了一圈,绕到西坡背后,忽然将手握在嘴边笑着咳一声,“要我说,男人就不能太老实,说句难堪话,早把生米煮成熟饭,何至于你们耽搁到今日?”西坡惊了一惊,回首看他。他立在背后,居高临下的,带着凛凛的笑意低声问道:“你老实么?”西坡感到压迫,从凳上让起身来,“三爷取笑。”池镜睇他一会,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他们有什么不轨的端倪,一时放心下来,又笑,“其实男人间私下说说这话也没什么打紧。”继而刻意向他背后那门口瞟一眼,含笑咕哝,“我就不是个老实人,不爱守那些规矩,我要是瞧中哪个姑娘,一定先想着把她弄到床上去。”西坡辨其意思,一时怒气烧到眼中来,拳头刚在袖中攥住,恰好玉漏就提着茶壶茶盅进来了。一见他二人好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,玉漏忙笑,“找了半日才找着把好壶。”说着走到桌前,向西坡嗔一眼,“回头那厨房里的壶和杯都要换新的,也不费几个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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