哦对,她登基了,她的桌子应该被称作御案了。与此同时,繁京景行坊里的一家私宅,几边的门都关着,柳铉徵坐在椅子上,看着面前这些穿着素袍的女人。她们年纪小的也已经五十多岁,再大些的,都到了该上书乞骸骨的时候了。看着这些早就被寒霜染透了发鬓的女人们,柳铉徵暂时把自己要说的话放在了一旁,忽然笑了。“真是一群老太婆了。”其他人互相看看,也笑了。一个女人找了位置坐下,笑着说:“天涯为官,见一面,少一面,宦海沉浮,此一时,彼一时,唯有这年岁,只有往前,没有后退呀。”这话说得有些苍凉。却没有人想要反驳。仿佛茶肆的私宅里连个跑堂都没有,只在泥炉上摆了个铜壶,柳铉徵将茶碗依次摆开,先在里面放了碾碎的茶叶末,又取了个小纸包,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些。“柳中丞,你这是要请我们喝什么茶呀?怎么还往里面放粉末呀?”柳铉徵笑了笑,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茶碗里多放了些,才说:“是南边来的霜雪糖,甜的。都上了年岁了,也别在茶里添什么花椒茱萸了,做个nai甜茶。”水开了,她将水冲进茶碗,只将茶粉冲开就够了,待将茶筛匀之后,再提起一个壶,往里面添了煮好的羊nai。茶香、甜香伴着nai香,几人互相看看,各自端了一碗。柳铉徵浅浅啜饮了一口,说:“从我三十岁中了榜眼到如今,一转眼,又快五十年了。”好像不久之前还在为薛重岁的离世而忧怀,转眼,薛重岁已经去世十三年了。她自己也成了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。“五十年”,听见这四个字,在座的女人们心中暗暗叹息。“这五十年里,前二十五年,我算是春风得意,接着,便是被贬谪剑南十二年,直到玉衡二十七年,我又被起复成了御史中丞,直到今日。”柳铉徵双目微阖,仿佛回忆了自己的过往。她一贯是个端肃严谨的模样,只是如今年纪大了,反倒有了几分随性。靠着栏杆坐下的一个女人看着年纪也大些,见她这般模样,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。“柳中丞,明宗朝至今,我们世世代代所想的,都是将一身才学用来承继明宗遗志,保大启的安稳太平,如今大启国祚被夺,我们生了退意,也是理所应当之事。”她开口了,其他人也说道:“柳中丞,女旧臣遗脉,怎能做了投靠两朝的二臣?”“我这一辈子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,总不能把祖上的世代清名也赔进去。”柳铉徵捧着香甜的nai茶,定定地听着她们说话。见她并不阻拦,这些女人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。“先帝登基七载,也就是行事昏庸了些,也未曾作恶,更不曾打压我等女臣,那孟月池既然得了薛重岁教诲,也是受恩于明宗的,怎能做出这等事来?”“幸好她与我等女旧臣遗脉向来没什么交集,也省得后世将我们扯到了一处。”“我实在是不明白,她一个女子……”“她一个女子,怎么了?”柳铉徵从这些女人的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,“陈细君、姚丽娘……还有你,于若菲。”柳铉徵看向那个一开始说“天涯为官”的女人。于若菲,二十多年前,她是殿中监,于若菲是大理寺少卿,两人也曾联手抵挡了世人对她们的攻讦,一步步走到了高处。“明宗的遗志是什么,是让大启千秋万载?若真如此,她怎会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留下?我是真没想到,你们竟然有朝一日,会用明宗的遗志去反对一个拯天下于将倾的女子。你们真的,好生令我刮目相看。”柳铉徵说完,摇头苦笑。“玉衡二十八年,梅舸在这儿请我吃饭,那时,我们二人为‘记名进士’引国子监男学子生乱一事起了争执,我觉得取消了‘记名进士’会让女人的科举之路更难,她却笑我瞻前顾后的怯懦。”柳铉徵已经老了,即使有香甜的nai茶滋润,也遮掩不了她说话时的喑哑。“如今过去了十年,上一次科举是去年,女进士占了一半有余,为什么?嗯?在孟月池她为相之前,大启朝堂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朝臣是女子,为什么?你们不会以为是那个所谓‘仅仅是平庸’的先帝的恩典吧?不是!是梅舸,是有一个女人她站在高处,用她的脊梁为这世上的其他人撑起了一条路。明宗陛下是这般的人,闻相是这般的人,咱们祖上的那些为官的女子,她们是这般的人!孟月池,她也是这般的人!是她们告诉了我,退让也好,妥协也罢,换不来我想要的,唯有争,唯有斗!”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,柳铉徵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般的愤怒。哪怕是她自己直到三十岁才在世人面前第一次提起笔。哪怕是她在世家和陛下的夹缝之间进退维谷。哪怕是她一次次地被贬低被嘲笑。她没有过这般的愤怒。“明宗的遗志是什么?我们这些人,我们的母亲、姑姑、姨母、祖母、外祖母……她们踩过热炭走在通往朔北的路上,她们在想什么?她们在想如何求存么?她们在想着我们该如何讨好男人让我们能得一息安稳么?还是在想着女人绝不能靠着造反称皇帝,绝不能取了他们万俟家的天下而代之?”说罢,柳铉徵站起身。“来人!开门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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