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身相许自然是嘴瓢的,但有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反而能反映最真实的想法。
不过当时的谢云流是没有细究的,打个哈哈一笑而过,就跟李忘生并肩往前走了。
等两人找回到正确的爬山路线后,谢云流仰头望了望瞧不到尽头的石阶,一时有些犹豫。
他休假的目标是爬完五岳,这才第一座山,就只爬了一半,总归是有些遗憾的。
这时,一直在身侧静静看着他的李忘生,突然开口道:“谢兄若不愿半途而废,不若继续前行。”
谢云流一愣,转头跟他对上视线,不过一瞬就下定决心。
说起来可能比较奇葩,虽然经历了这样一场奇诡的事,放到寻常人身上指定是要离这里远远的,恨不得立刻下山好吃好喝安抚自己一顿,可谢云流却心大如海,比起被鬼跟上这种倒霉事,更想爬完自己的山。
但这种有点不大正常的心态,连他自己都犹豫的时候,竟然有人能一针见血地提出来,并且支持他。
李忘生是懂他的。
这个想法一冒出来,谢云流的心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绽开,流出暖热的甘甜。
他无意识地往上迈了两步,回头朝李忘生看去。
李忘生微仰着头,送上一个恬淡的笑容给他。
路过的游客零散却也不少,几乎没人能不多看两眼这个穿着道袍来爬山的年轻人,甚至还有人跟他行道家的见面礼。
李忘生端端正正地回礼,那姿态动作明明是认真优雅的,落在谢云流眼里却莫名多了丝可爱。
他轻咳一声,有些不满李忘生的视线落在别人身上,还有些看不惯李忘生对着别人笑意盈盈,干脆有些赌气地朝对方伸出手,带着埋怨的口气问道:“还不来?”
于是李忘生的一双眼又脉脉落在他身上,连着纤长好看的手指一起,又成了他的“同伴”。
这个是妖怪又不是妖怪的道士,就这样被他握着手,一路专心跟他并肩直到终点,没有再被别的任何人吸引视线。
目标达成,尽兴下山。
两人去旅游点配备的爱心驿站,为谢云流处理了身上的擦伤,就坐车一起回了谢云流订的酒店。
一天中几次李忘生提起到“接下来”相关的话题,谢云流每次都一边想着“跟妖怪在一起待久了好像是会被吸阳气”,一边提出继续跟他待在一起的理由。
第一次的理由是,你救了我,我得请你吃饭感谢。
第二次则是,既然你一直窝在那个山洞里修炼,那肯定没见过这些年外界的变化,要不要去看看。
第三次就成了,你不是说我被什么东西跟上了,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,能不能干脆帮我解决一下。
李忘生的表情看起来无奈又温顺,每次谢云流惴惴然地担心他要拒绝自己时,却总能收到肯定的答复。
好。
那就去看看吧。
能,不过需要准备些东西。
李忘生就好像拒绝不了他任何请求一样——甚至都不算请求,只是有些强求的“建议”,都完全说不出一个“不”字,清秀的脸上分明挂着勉为其难,不过一会儿却总能变成欣然。
回了房间,李忘生就一一拿出买好的东西,整齐地摆放在桌上。
谢云流被他用黑布蒙住眼睛,不由生出些紧张来,抓住自己后脑勺上正在系结的手,不安道:“为什么要蒙眼?”
李忘生清润的嗓音自耳后传来:“你如今不是纯阳宫的弟子,做法时的一些东西,不宜直面。”
说完还是不见谢云流松手,于是他又补充道:“别怕。”
又是这两个字。可也就这两个字,就让谢云流忽然安心下来。
这是李忘生第二次说这两个字了。上次说,还是用失传已久的轻功带他飞起来的时候。
虽然他心里总隐隐觉得不大得劲,感觉这两个字好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更合适些,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,他喜欢李忘生跟他说。
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,他总会在他身边,陪他面对一切。
做法很快就开始了。谢云流留神听着面前窸窸窣窣的响动,李忘生似乎快速地默念了什么,紧接着,鼻腔就涌入符纸燃烧的焦味。
他始终睁着眼,因为黑布的原因,其实视线本来就是一片黑暗,可就在那符纸的味道愈渐浓重的同时,他真切地感觉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知觉。
再醒来时,就躺在了酒店柔软的床上,黑布不知何时被摘去,灯开着,光线洒满房间每个角落。
桌上干干净净,四周安安静静。
谢云流坐起身来,只觉浑身酸痛难忍,像被一群大汉打了一顿一样,连关节都咔咔作响。
他揉着脖子,试探着喊道:“李忘生?”
一片寂静。
正当他心中开始漫上失落的情绪时,床下传来声虚弱的:“谢兄……”
谢云流吓了一跳,飞快朝声音来源处爬去,就见李忘生倒在床尾的地毯上,一副刚被他喊醒的虚弱样子。
“你怎么样?”谢云流把他抱上床,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模样担心道,“怎么回事?”
“无妨……”李忘生闭上眼,声音轻飘飘的,“它怨念极深,我花了些功夫才将它超度。”
先前爬山时,他十分坦诚地跟谢云流讲述了自己的身份,听到他作为魂魄的一部分,修炼千年才堪堪能借助石像化形,那时谢云流就觉得这小妖怪好像有点弱。现在看来,果真不怎么强的样子。
谢云流找了毛巾来给他擦去额上泌出的细汗,又后悔又内疚:“早知道你这么费劲,我就不麻烦你了。”
“只是有些累而已……你有事,我怎会袖手旁观……”李忘生的声音越来越弱,“不必担心……”
话音未落,人就彻底昏睡过去。
谢云流扑哧一声,没忍住笑了出来。
他把毛巾放到床头柜上,不由自主地又坐回去,控制不住地望着李忘生。
这样是不礼貌的。他暗暗提醒自己。
可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定在对方脸上,一根一根地数着纤长的睫毛。
李忘生还没能化形的时候,是不能离开华山太远的,这里有清正罡气护他无虞,这才安心地修炼了这么多年。
但千年坐守,他不敢确定自己究竟修炼到了什么程度,究竟能不能安心离开华山,所以,谢云流每提出一种想带他做什么的方案,他都要犹豫,都在担忧,即使到了现在,缠着想害谢云流的恶鬼已被解决,他还是在昏睡中也依旧蹙着眉头。
谢云流不想看到他这样忧愁的模样。
于是他伸手抚上李忘生的眉心,为他抚平那道令自己感到不爽的褶皱,又不自觉地抚上那点朱砂。
也许是借石像化形的原因,李忘生无论是手还是脸,都是冰冰凉凉的触感,虽然有呼吸,却好像只是出于做人时候的本能,终究还不能完全称作是活人。
可谢云流竟然丝毫没有恐惧或抵触的感觉,甚至油然生出种“是他就行,管是石头还是人”的念头。
李忘生是个好道士,不管是在他自己的年代,还是在这个年代。谢云流对此十分笃定。
可现在已经没有他当初的道观,也没有他的师门,李忘生的故人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,他无家可归。
三千世界,他只剩那个山洞。
谢云流忽然感到心疼。他很少产生这样的情绪,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,是一件很辛苦的事,他不会把珍贵的时间用来浪费在这种对生活无益的事情上。可他确实是心疼了。
——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、称自己算是怪物又不算怪物的“人”,心疼了。
其实这世界上怪物多了去了。谢云流暗暗想道。我自己也许都是一种怪物。
可如果有另一个怪物,愿意跟他一起取暖……那,怪不怪物的,好像也根本不重要了。
这样想着,他的目光落在李忘生饱满的下唇上,流连不止。
我为什么会觉得,这个人一见如故呢……他好奇却专注地望着那片柔软的唇瓣。难道是食色性也?
又或者说,这样里才会经历的奇遇,这样一个如玉如琢的人物,换做是谁都会忍不住施加独特的感情?
——不对。
他猛地惊觉。
——我现在好像个变态。
想到这点,他心中一阵毛骨悚然,跟猫见了水一样猛地翻身下地,正欲再去开间房,却又想到不好解释,只好抓抓脑袋,决定今晚打地铺,凑活一夜。
我真惨。他暗自腹诽。两天睡不了一个好觉,这游旅的。
一夜梦境繁复,睡醒时,李忘生已经自学成才地沐浴洗漱了一番,乖巧地在落地窗前打坐调息了。
谢云流打着哈欠从浴室里探出颗脑袋,看看他笔直端正的背影,又安心地缩了回去。
过了会儿,他又没忍住,一边刷着牙,一边伸长了脖子去看人家。
这回不巧,李忘生似有所感一样,也回过头来,正好对上他的视线。
谢云流含着满嘴泡沫呆立当场,几乎瞬间就觉得耳朵脸颊滚烫,好像做贼被抓包一样心虚且尴尬。
李忘生看着他笑:“师……谢兄这是怎么了?”
谢云流强撑着道:“地碗……忍不忍……”
李忘生顿了顿,才又道:“不冷,我拿了那处的垫子。”
他伸手指向一旁的沙发,谢云流一看,果然少了个靠枕,于是了然点头:“这个叫沙花。”
“好,我拿了沙花上的垫子。”李忘生从善如流地改口。
谢云流噗地一声,喷出口中的泡沫。
尽管原定的旅游计划通通被抛在脑后,假期还是迎来了尾声。
这段日子里,谢云流带着没见过世面的石像人把暂住的整个城市玩了一圈,热门美食吃了个遍,仍旧意犹未尽。
李忘生看起来淡淡的一个人,本来谢云流还有些担心他不喜欢城市的繁华,却没想到他竟然百分百配合,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逛哪里通通毫无异议,乖巧得像幼儿园的小朋友,被谢老师领着到处乱晃也不害怕,全心地信任着这个动不动就冒出新点子临时打乱计划的人。
谢云流之所以找不到旅游搭子,就是因为他想法总是天马行空,一会儿要去这里一会儿又改主意要去那里,主打一个随心所欲攻略白干,但凡是个有规划的人都受不了他,可偏偏李忘生就是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,惯得他到了后来干脆问都不问了,拉着人手就兴冲冲调头。
李忘生总是纵容他的,一双黑润瞳眸牢牢锁着他,脸上永远带着笑。
点头是好的意思,摇头是无奈但好的意思,总归怎么样都行,想做什么都可以。
谢云流深深地觉得,李忘生就是他的命定旅游搭子。他已经不能失去李忘生了。
他好乖,好听话,不挑食还脾气好,就算谢云流探店失败或者满心欢喜找什么小众旅游点结果大失所望,也只会安慰他这都是难免的,一切都在为往后的顺利做铺垫。
这时候他又不像小朋友了,反而真的像位活了千年的成熟妖怪,能够包容谢云流的一切喜怒哀乐,并且稳重平和地安抚他。
谢云流难免产生些割裂感,可却又无比享受这样的割裂感。
李忘生是温柔的,是可爱的,是乖巧的,也是成熟的,宽广的,没有比他更完美、更适合自己的朋友了。
没错。就是这样。
谢云流一边这么想着,一边扭头望向身侧正笨拙地点着他平板的人:“忘生,那个,你……”
李忘生洗过了澡,此时长发披散着,发尾还带着些shi意,洇得身前灰色睡袍一片深色水印。他朝着谢云流歪歪脑袋,温声道:“怎么了?”
谢云流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,犹豫再三,还是主动提出了纠结已久的问题:“接下来,你有什么打算?”
李忘生闻言,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,但还是回答:“也许回山吧。”
谢云流的眸光rou眼可见地暗沉下来。
他像是闹别扭一样移开视线,抿着嘴低下头,重新打开了购买机票的软件。
李忘生也跟着垂下视线,看着他手指灵活地选择日期地点,点击查询。
他很快就决定选择后天下午的航班,屏幕中心弹出乘机人信息时,手指却迟迟没有再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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